入夜,乾清宮養心殿內,燈火比平日通亮了許多。

平日為了節約,這裡通常隻燃兩盞燈火。今日朱由檢卻特意囑咐多加了一盞燈火,因為他要通宵理政。太多的事要他處理,以至於讓他因張嫣殉難的悲痛都減輕不少。

朱由檢看完厚厚一疊廣渠門戰報,向大太監王德化問道:“所有戰報都在此了?”

“回皇上的話。這些戰報是五個城頭監軍太監分彆記錄的,都在此了。奴婢特意吩咐五個人同時記錄,就是怕有人出了偏差。多人同時記錄,若有差異,可立時質證。”

朱由檢點了點頭,眉頭卻已是微蹙起來。他突然向王德化發問道:“你認為袁崇煥這個薊遼督師做的如何?”

“奴婢…,奴婢對袁督師不甚瞭解,不敢妄言。”

朱由檢隨即揮了揮手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

待王德化走後,朱由檢對門口的小太監道:“小章子,將你師傅喚來。”

片刻後,王承恩就出現在養心殿書房中。不等他說話,朱由檢便問道:

“大伴,你可聽說過最近一些市井傳言?關於…關於薊遼督師的。”

王承恩眼神一凜道:“奴婢不敢欺瞞聖上。是聽到過一些市井傳言。可那畢竟是傳言。如今這非常時期,建虜的細作弄出一些謠言,反間我君臣,亂我軍心也是有可能的。”

“朕也知道建虜有用間傳謠的可能。即便不是建虜做的妖。朕也不可能僅憑市井傳言去懷疑重臣。隻是袁崇煥確實做了些事,做的這些事也確實是…。哎,罷罷,朕還是會他一麵為好。”

崇禎接著換了個語氣道:“傳朕詔令,讓袁崇煥入宮見朕,就現在!”

王承恩應諾了一聲就要出去。

“等等,朕接見的不應隻他一人。將最早趕來勤王的滿桂,盧象升,楊龐等人也一併召入宮來覲見。嗯,那個畏敵敗逃的侯世祿就算了。”

“奴婢遵旨!”

……

德勝門大營中。

盧象升和楊龐隔案對飲著。他們連日忙碌於做戰,戒備,修築等事務,今日才得空閒聚了下。

其實盧象升此次來,除和楊龐小聚外,另有個目的,便是想打聽下楊重這個人。他除了對楊重這人感興趣,還對他用過的三管短銃感興趣。

那炸雷倒冇引發他的注意,他以為就是普通的震天雷,無非是楊重的騎兵用的嫻熟罷了,做到了馬上點火投擲。

“楊兄,今日怎不見您手下那位隨僚家將啊?”

楊龐裝糊塗道:“不知盧兄說的是哪位啊?”

“就是上次一起和我闖虜陣的那位。我現在都還不知道他姓甚名誰。”

“嗨!他呀,就是我一本家兄弟,跟在我身邊混口飯吃。小人物一個,不用理會他。今日他去籌運糧草去了。”

盧象升點點頭道:“哦。哎,我看他那把連發短銃挺好用,不知是在何處購得?”

楊龐忙道:“那個啊,那是他早年從廣東壕鏡澳的洋夷那購得的。”

話說到此時,一名負責通令的親兵跑來道:“啟稟二位知府,城上傳了訊息下來,說聖上要召二位入宮麵聖!就是現在。”

楊龐和盧象升都驚的站了起來。尤其是楊龐,半天都冇回過味來。

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吩咐隨員道:“快,打點水來,本官要洗臉漱口後,方纔好覲見天顏。”

不久後,城牆上放下兩個筐來,楊龐和盧象升一人一個筐,被吊上了城頭。

楊龐回營時已是半夜時分,入帳卻發現楊重正在等著他。

看到楊龐滿麵春風的樣子,楊重笑問道:“大哥,可是入宮覲見了聖上?”

楊龐得意的一笑:“二弟,已經知道了啊?為兄確實在紫禁城平台覲見了聖上。天子還賜宴予我。”

而後他又興致勃勃的說道:“當然,不止我一人,還有盧知府,滿桂將軍,哦,連袁督師都去了。

皇上啊,對為兄我很是賞識,專門賜酒一杯給我,還召為兄上前說了不少慰勉的話。對了,還提到了二弟你。幸好冇問我你當前如何。那樣的話為兄隻能如實相告,否則就是欺君之罪。

聖上還說了,要委任為兄個督辦地方軍務之職,也就是募丁練兵。對那盧知府也是如此說的…”

楊重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敘述,問道:“袁崇煥也參加了此次覲見?那皇上對他說了些什麼冇有?”

楊龐摸著腦袋道:“聖上是和他單獨說了些話,但是為兄冇聽清。不過,酒宴後半程,袁督師主動向聖上說的話,為兄倒是聽清了。一是請求他的關寧軍入城休整。二是為關寧軍向聖上請餉。”

楊重淡然道:“看樣子,袁崇煥命不久矣。不過這對大明不是壞事。”

楊龐臉色變了變,問道:“二弟何出此言?我看聖上對袁督師挺信任的,到最後還脫下自己的大氅,親自給袁督師披上。這是何等恩寵!?”

楊重冷笑道:“大哥訊息閉塞。今日,弟弟我卻已通過電掣信局的鴿信知道,如今京城市井中已是傳言紛紛,說袁崇煥已勾連建虜。這次建虜入寇就是他和建虜串通一氣的結果。目的就是逼迫皇上朝廷和建虜議和。

這節骨眼上,他還一門心思讓關寧軍入城,這不是授人以柄嗎”

楊龐楞了楞,麵色凝重的搖頭道:“這等傳言如何能影響得了聖上?怕是建虜在用間傳謠。”

楊重望著楊龐道:“不,這不是建虜在傳謠。相反,建虜可能還倒希望袁崇煥在那位置上多乾些時間。這個傳言其實是…”

楊重止住話語,用手指向上指了指。

楊龐大驚道:“是天…,他為何要如此做?犯不著啊?”

“大哥,你認為此次建虜入寇,誰應該擔責?誰能擔責?”

眼見楊龐答不出,楊重自答道:“整個朝廷都應該擔責!因為從天啟年間開始,就決策錯了,一步錯,步步錯。最後隻是成全了袁崇煥這麼一個妄人賭徒的投機。

什麼以遼人守遼土,以遼土養遼人?現在看都是自欺欺人。分明是以遼人事軍閥,以遼餉養遼人。而那遼餉是關內億萬百姓的民脂民膏。關內民變兵亂紛起,固然根子上的原因很多,但卻都和遼餉密切直接相關。

什麼打造關錦防線,憑堅城,用大炮?那每年耗費幾百萬兩民脂民膏的所謂關錦防線,實際上就是關寧軍閥的私家莊園。其實際軍事作用,和在山海關屯兩萬精兵冇什麼兩樣。

若這關寧軍閥真是個能力強的知兵用兵之才,練出一支強軍,能掣肘壓製住建虜不越明境,也就罷了。可偏偏是交到袁崇煥這麼個妄人官場賭徒的手中。而他當初所付出的,不過是幾句信口開河的大話而已。

如今建虜入寇,直抵京畿。這些錯誤,愚蠢和謊言大話都暴露在天光之下。就得有批人出來承擔責任。天子是不可能有責任的。而他袁崇煥卻是應該擔責,也是最能夠擔責的。所以他不死誰死?”

楊龐將楊重的話回味了好半天,才說道:“可…可這也冇必要說他和建虜勾連啊?這可是誅家滅族的大罪。還有,袁督…袁崇煥怎麼也有兩寧大捷的功勞,這能說殺就殺的?”

楊重哈哈笑道:“大哥,我說的很清楚了。天子,無論是先帝還是當今天子,都是不可能有責任的。所以,不可能將斬袁崇煥的真實原因告之天下。那麼怎麼辦呢?隻能給他另外找些罪名。

再說,以這種妄人賭徒的秉性,與建虜勾連之事即使還冇發生,也是遲早會有的事。因為賭徒為了達到目的,可以什麼都押上。

至於所謂的寧遠大捷,寧錦大捷,那時您已入仕多年了。普通百姓不知道,您難道不知道這些大捷的真相嗎?關寧軍斬了多少建虜首級?自己折損多少人馬?丟了多少糧草城堡牲畜?覺華島上近一萬五千軍民去哪了?那塘報上都寫的清清楚楚。

那一年,後金從寧錦一帶共劫糧一百五十萬石,僅覺華島就二十萬石。這還不包括建虜焚燬的糧食物資船舶。

一百五十萬石糧食足夠五十萬丁口半年之需。用到現在,足夠平定關內流民之亂!所謂寧錦防線在袁崇煥手中,對後金而言就是寧錦糧倉!

後金有了這些糧草,不僅暫時舒緩了錢糧之困,還依靠這些糧草東征朝鮮,西征蒙古,甚至還打了我那海蔘崴的主意,發動了興凱湖之戰。”

楊龐沉默了,他知道楊重所言不虛。所謂兩寧大捷,是當年把持朝堂的魏忠賢為了自己執政功績,鼓吹出來的大捷。當時的天啟皇帝和朝廷群臣,也同樣需要這麼一場虛假的大捷。

可這又成了袁崇煥日後繼續投機上位的資本,用這資本加上“五年平遼”的大話來矇騙未成年人朱由檢。

楊龐最後嚅囁道:“這袁崇煥當真非死不可?”

楊重搖頭道:“本來我可以讓他不死。但我並不希望他活著。希望以他的死為開端,朝廷能糾正一係列錯誤。”

“你還能左右他的生死?”

楊龐滿臉驚訝的問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