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禎二年九月二十日,京師廣渠門。
正躺在草墊獸皮上打瞌睡的楊重,突然聽到鼓聲大作,連忙起身。一問方知這是關寧軍軍營中集結的信號。他隨即帶著十幾名親騎,策馬繞過京城東南牆角,隔著兩裡地觀察著戰場。
關寧軍這邊,三個大營中人影綽綽,人喊馬嘶。兵將們在口令呼喝聲中,迅速於壕溝拒馬之後列起衣甲鮮明,刀槍雪亮的軍陣。
遠處騰起一團塵霧,而後一彪騎兵出現在楊重的視野中。他抬起望遠鏡看去,這彪騎兵還是以蒙古騎兵為主,建虜騎兵為輔。領軍的建虜將帥有好幾人,都還各帶著本家包衣。當然,他誰也不認識。
此時,明軍城頭的大炮開始轟鳴。但是用實心炮彈遠距離打這麼一小片騎兵,肯定是不會有什麼效果的。
他又用望遠鏡向袁崇煥本營望去,隻見袁崇煥站於一木製點將台上,鎮定自若的發號施令。他因為披掛了多層鎧甲,加之身形矮小,身體臃腫的如同一個被金屬包裹的圓球。
來襲的建虜兵馬起初是小步快跑的前進,他們自東向西,直奔祖大壽的營壘。待相距不到四百步時,戰騎開始逐漸加速。
楊重看到此時的袁崇煥將手舉到空中,然後揮落下來,隨即鼓聲節奏一變。震天的鼓聲和馬蹄奔踏聲中,祖大壽,王承胤,以及袁崇煥本營三部騎兵儘出,向東前移了一百五十步距離。
很顯然,是袁崇煥發現建虜兵力微弱,且不能坐視祖大壽營壘西側獨自承受建虜攻擊,便讓近萬關寧鐵騎出營迎敵。
大約一刻鐘的時間,建虜那彪戰騎就與祖大壽的騎陣撞在一起。此時按照正常的戰場推演,袁崇煥的戰騎應該壓迫到建虜側翼,王承胤部應該行至建虜後方。以兵力的絕對優勢,形成三麪包夾之勢。
然而讓楊重驚奇的是,祖大壽的騎陣才接敵片刻鐘的時間,便向後退卻,很快演變成了敗退之勢,好在他們的壕溝壁壘就在身後不遠處,能很快撤入營中。
更讓楊重驚訝的是,擊潰祖大壽的建虜也未乘勝追擊,而是掉頭向北,奔著王承胤的騎陣而去。這讓祖大壽部得以從容撤入城壕之後的營壘中。
若這彪建虜乘勝追擊,直接尾隨敗退的祖大壽部衝入營中,怕是要從敗退演變成一場潰敗。
建虜的騎兵開始在王承胤的騎陣中反覆衝殺。數以萬計的鐵蹄奔踏,讓遠在一裡多地外的楊重都感覺大地在震顫。
王承胤的兵馬比祖大壽強了許多。他們堅持了一個多時辰後,有股為數百餘騎的建虜脫離大隊,繞到王承胤騎陣北麵發起背刺。此舉立刻打破了戰場僵持的局麵。王承胤部頓顯潰敗之相。
讓楊重看不明白的是,建虜剩餘近兩千騎的主力,不乘機南北夾擊瀕於崩潰的王承胤,反而向西直取袁崇煥本部軍陣。這導致敗退的王承胤兵馬大部分是向南敗走,恰好擋在了建虜主力向東的退路上。
建虜主力騎隊中,阿濟格高聲呼喝道:“兒郎們隨我殺入尼堪主營,取袁崇煥首級!”
說罷,他虎槍刺出。前方一正要兜轉馬首回逃的關寧騎兵,隨即被捅落馬下。
兩翼的蒙古騎兵和護軍馬甲,同樣用騎槍和馬刀奮力劈刺著。很快,他們就在關寧騎兵殺出一條道來,但並不是“血道”。因為在他們殺至近身之前,大多關寧騎兵都會退卻避讓。
阿濟格已能看到袁崇煥在馬鞍上的身影。他抽出一支箭矢,開弓就是一箭。噗的一聲,那一箭就釘在袁崇煥身上。但袁崇煥對此絲毫冇有察覺。
阿濟格明白過來,袁崇煥身上定是有重甲,開弓又是一箭。這一箭射在袁崇煥的坐騎上。
袁崇煥隨著倒落的戰馬滾落馬下,所幸冇有受傷。他的親兵急忙將他團團護住,將他拉上另一匹戰馬,向本方營壘退去。
阿濟格和十餘名白甲巴牙喇護軍,本家包衣一路砍殺,奮力追去。他本人衝到袁崇煥身後數步遠,挺槍要刺時,槍桿卻被人抓住了。阿濟格定睛一看,抓住自己槍桿的不是明軍,而是阿巴泰。
阿巴泰急道:“十二弟,你不能忤了汗王的意。我知道你還因為你額孃的事對汗王不滿。但你得為你自己想想,還有你弟弟多爾袞。來日方長啊!”
就在他們說話的功夫,袁崇煥和他的大部兵馬已退入營壘之中。營壘後的關寧軍弓步手開弓放箭,向外密集攢射。阿濟格的人也張弓還射。
城頭明軍大炮因為兩軍混戰,啞了一陣後,現在重新開始轟鳴。阿濟格親眼看到,幾發炮彈從頭頂兩仗高的地方掠過。
此時,他們的後方呐喊呼喝之聲如同海潮般響起,連兩裡外的楊重都能聽的清清楚楚。
原來在建虜騎兵過去後,關寧軍祖大壽部與王承胤部重新穩住陣腳,合兵一起。絕對優勢的兵力讓他們氣勢大振,向正在突擊袁崇煥本陣的建虜後背撲來。
“撤吧!”
阿巴泰再次向阿濟格勸說道。
“撤!”
阿濟格咬咬牙,高聲令道。
建虜鐵騎隨即調轉頭來,向東衝殺,隨即與迎頭而來的關寧騎兵撞在一起。後者適才還氣勢如虹,但接陣兩三刻鐘,僅折損百十人,便又顯了頹勢。
建虜騎隊所過之處,關寧騎兵如同羊群避虎般,紛紛避讓,不敢接戰。本隻是打算殺出一條道直接撤回的阿濟格,又起了興致。他帶著眾虜騎在關寧騎群中故意走彎路,左衝右突,兜殺半個時辰,才潰圍而出。
此時,關寧眾兵將又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:“殺啊!”
“殺韃虜!”
“殺!衝啊”。萬騎如同錢塘江大潮般向建虜們追去。除此,還有許多人跳下馬來,爭割著建虜首級。
天色一點點暗淡下來,戰場也恢複了寧靜。
遠處觀戰的楊重也回到自己營中,這場廣渠門之戰,總覺得怪怪的,卻一時又說不清怪在哪裡,自己得回營後好好想想。
到了晚膳時,廣渠門的戰報已以小道訊息的形式傳來。同時,楊重也想清楚了。這一仗怪在哪裡?一是說不清誰勝誰負。二是說不清這是不是場雙方默契的,甚至事前商量好的假仗。
按照戰果看,關寧軍折損四五百,建虜折損也是四五百。這種一比一的戰損比,絕對是關寧軍的大勝。
從關寧軍創軍到吳三桂開關降清的幾十年間,它是關寧軍做為獨體(非做為從屬於他部的客軍),唯一實際取得勝利的一戰。而非“兩寧大捷”那種政宣式的假大捷。
儘管嚴格意義上,這還是個預設陣地的攻防戰,但怎麼說,這也是關寧軍唯一一次依照帥令,主動走出城堡營壘,與建虜野地對戰的一仗。
所以這一戰可以說是關寧軍的高光時刻。
可是如果將此戰過程再覆盤一遍:建虜區區兩千騎,在有營壘依托,兵力七八倍於己的關寧軍陣中來去自如。還差點將其完全擊潰,甚至斬殺主帥。從中怎麼也看不出關寧軍是勝者該有的樣子。
在楊重前世那個曆史中,已己之變比這個世界晚了近兩個月。那廣渠門之戰中的建虜,有過千折損,但大半是因為撤退時,踩破運河冰蓋,掉入水中溺死的。
至於是不是“打假仗”,這個後世爭議就大了。爭議雙方各有論點論據。
隻是否認“假”的一方有些尷尬,因為要否認“假”,就得承認所謂“關寧雄師”官兵普遍畏敵避戰的事實。
成千上萬的兵馬,幾個時辰的鐵騎白刃衝殺,雙方各自折損卻隻有區區數百人。這隻有兩個可能的解釋,一是雙方在配合演戲。二是兵力優勢一方的兵馬畏敵避戰。二者必有其一。
如果是楊重和旁人覺得這場仗“怪”冇什麼。可若是大明皇帝朱由檢對此也疑惑起來,袁崇煥的厄運就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