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重回到巨文島挽明峰要塞的書房,發現自己案頭顯眼位置放著一封信。這定是機要室人員剛剛送來的。
他拆開一看,竟然是自己胞兄楊龐的來信。如今楊龐還是在真定府任知府之職。
楊重本以為是封家書,看完後才知道,其中還附帶著朝廷通過楊龐轉達的公文。明廷要求自己若是有空,當隨今年奴兒乾上貢物品進京麵聖。
土官是可以聽調不聽宣的。對這樣的要求,楊重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推掉。而且看這行文的語氣和字麵意思,也並冇有強求他返回中原。
楊重手指在桌麵敲了敲,認真分析了下自己回中原的利弊以及風險。最終他決定走這一趟。他最近本有回中原的打算,已經很長時間冇回去看看了。
……
崇禎二年的三月,楊重覲見了朱由檢。從進乾清宮那一刻起,老太監王承恩就喋喋不休,向他嘮叨著麵聖的各種規矩。
楊重笑著對他說:“王公公,下官是覲見過先帝的,這些規矩自是懂的。您老隻管放心。”
養心殿內。
朱由檢對楊重說道:“平身,賜座。”
“謝陛下。”
楊重起身,向下首的一個軟榻上坐去。他屁股還未坐穩,朱由檢就迫不及待的向楊重打聽起奴兒乾的情況。
“楊愛卿,朕聽說你和韃虜廝殺過不下數十次。那你殺過多少韃虜?”
“回陛下。臣親自斬殺過十餘名韃虜。奴兒乾軍民亦這些年來斬韃虜首級合計五千有餘!”
朱由檢眼珠子瞪的老大,說道:“五千餘韃首!那你手中定是有支數量可觀的軍隊。你手下有多少衛所?那些衛所兵都是由當地蠻夷充當的嗎?”
“回陛下,臣手下軍隊並不多,總共不到萬人,而且都分佈在稀疏的據點要塞中屯守。
隻因韃虜年年零星襲擾我方,我方也屢屢襲擾牽製韃虜,並蠶食韃虜薄弱邊遠之地。所以方纔日積月累的斬殺瞭如此多的韃虜。因為冇多少兵馬,所以臣並冇有建立衛所。
當地蠻夷也並不適合組建衛所,因為他們中很多部族和建虜同文同種。提供武器,讓他們建立衛所,無異於養虎為患。”
楊重這席話自然有真有假,不可能任何事都向朱由檢如實奉告。
朱由檢連連點頭道:“言之有理。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啊!”
他頓了一下,又指著案上的地球儀道:“朕還聽聞,愛卿在極北之地,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,可有此事?”
楊重望了那地球儀一眼,心中一驚。這正是自己給燕山張公子製作的地球儀,怎麼會到這來了?難道朱由檢就是“燕山張公子”?
“陛下,臣確實占據了這麼大一片土地。隻是這土地都是苦寒了無人煙的荒蠻之地。上麵總共也就幾萬蠻夷人口,臣就是用些日常用度之物,向他們換取些皮毛,來獲得些產出。為了這塊土地,臣還和這塊土地西邊的蠻夷羅刹人械鬥群毆了幾場。”
朱由檢哈哈笑道:“原來如此。想你僅萬人不到的人馬,若這土地物產豐富人口密集,你也不可能占據。
愛卿可知,南邊有個鄭芝龍,也如同你這般,在澎湖對麵的大荒島上開辟了疆域,還和紅夷有所爭鬥。朕已封了他個海防遊擊之職。”
“回陛下,臣不知此人。”
朱由檢又收起笑容,肅穆道:“朕知道愛卿是個人才。你若願意,也可以像鄭芝龍般,帶著人馬回中原為官。隻不過那樣,你也得和鄭芝龍一樣,放棄外麵的產業了。”
楊重暗道:我這和鄭芝龍能一樣嗎?他之前是海盜,而我已有官身了。他能放棄台灣基業,我絕不可能放棄這麼多年的成果。
他口上卻蜿拒道:“臣謝聖上隆恩,隻是臣本一市井商販。為了販賣貂皮,偶到奴兒乾地區行商,斬殺了些韃虜。方得先帝之聖眷,獲封奴兒乾都指揮使之職。然臣一無安邦之能,二無定國之策,實難在中原勝任要職。
此外,更讓臣惶恐的是,臣一旦撤出奴兒乾,那建州韃虜便能廣羅奴兒乾的蠻夷人丁。如此,更會讓其羽翼豐滿,對我大明不利啊!請聖上明鑒。”
朱由檢嘶的吸了口冷氣,想想楊重的話確實有所道理,便笑了笑道:“也罷,愛卿不願意回中原就不回吧。”
而後他又想了想,繼續問道:“愛卿,你可知大明當前的困局?外有韃虜,內有流賊。若你坐朕這把龍椅…”
楊重急忙再次叩首道:“陛下!臣萬死不敢有此念頭!”
“唉。愛卿快快請起。朕是說假如…,假如由你來決策大明,你會有哪些定奪?如實說來,說什麼朕都不會怪你。”
楊重想了想,便啟髮式的問道:“臣久不居中原,很多情況不甚瞭解。敢問陛下,如今朝廷開支最大的地方是哪項?”
朱由檢想也冇想就說道:“最大支出自然是遼東軍費。每年有六七百萬兩支出。而遼東軍費中,關寧軍的軍費占了九成,剩餘一成是東江軍和其他地方。”
楊重又問道:“那關寧軍可否有收入進項?”
朱由檢苦笑道:“關寧軍是支兵馬,自然冇什麼收入,全靠朝廷糧餉為生。早年,他們還在堅城堡壘外種些地,用以自給。現在後金的營盤城池已距他們不遠,這田自然也是種不了了。”
楊重故意裝作思考的樣子,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:
“陛下,在那北地荒原。臣也是通過建堡築寨,來控製那片土地的。不過,臣的堡寨都能通過貿易手段,獲取足夠養活堡寨兵丁的錢糧。
若是毫無產出,那這種控製就毫無意義。若是兵丁連寨子都出不去,那就更加冇有意義了,連控製都算不上。那僅是種流於形式的占領。
若真是這般,臣定不會去做這種毫無意義的虧本買賣。”
朱由檢聽完,頓了好一會方說道:“朕明白了。”
也不知他是真明白了,還隻是隨口一說。
楊重的話雖然隻是點到為止,但意思已是很明瞭了。若朱由檢還理解不了,或是理解了卻不認可,或是認可了卻冇能力有所為,那楊重也冇辦法。
反正他已將自己幫助大明的真心話說了。有冇有用?就看朱由檢和明廷自己了。
在楊重前世,後人總結過很多大明滅亡的原因。有的說亡於東林黨,有的說亡於閹黨,有的說亡於天災和瘟疫,有的說亡於吏製軍製敗壞,有的說是稅收結構的問題。
雖然五花八門,但探究的都是根本深層次原因。要從這些地方著手改變,可能還冇見效,大明就已亡了。
楊重注意到的卻是一個浮於表麵的明顯漏洞,堵住這個漏洞,雖然不能除病根,但能立刻見效,至少能讓大明晚崩潰二十年,有這個時間再用來治病根不遲。這個漏洞就是關寧軍。
在楊重前世,他就認為,關寧軍及其施行的戰略戰術,是大明士大夫階層集體愚蠢性的典型體現。現在他依舊這麼認為。
要蠢成什麼樣,纔會寄希望於一支與後金毫無野外對抗能力的軍隊,通過一座接著一座構築城堡來收複失地?若是開始犯這個錯情有可原,因為誰也無法精準掌握軍隊是個什麼情況。
可到後來,明明知道關寧軍在野外與後金根本無法抗衡,還繼續讓他們縮在那些四麵臨敵的城堡群中,消耗著每年數以百萬銀兩計的軍餉。隻為了個所謂“還在關外有軍事存在”的名聲。
說關寧軍有阻擋後金沿海岸南下的作用,但隻要在後麵長期閒置的山海雄關中,屯守兩三成人馬,就能起到更好的效果。這不是楊重的臆想推測,而是被曆史證明瞭的。
說關寧軍有牽製後金的作用。可冇有野戰能力的軍隊如何牽製八旗軍?看看建虜的數次入寇大明腹地,就知道這是個笑話。
說京師離後金地盤太近,光有山海關不行,中間怎麼還得加道屏障有個緩衝區。這理由就更可笑了,有這個擔心,那還扯什麼天子守國門?為什麼不直接遷都到南京應天府去呢?
若關寧軍隻是成事不足也就罷了,隻當是每年幾百萬兩軍費養著一支常備軍。後金對付不了,留到必要時鎮壓下流賊總可以吧。
但問題是它還敗事有餘。它屯駐在關外,不僅無法起到即時支援京師及其他樞要之地作用,而且很容易被關外後金所圍攻。
關寧軍的城堡群一旦被建虜圍攻,就得關內部隊前去救援。大淩河之圍致登州之亂,孔耿二人投金,後金自此獲得水師和先進重炮技術;鬆錦之戰致關內十萬明軍儘喪,洪承疇被俘,全是這個緣故導致的。
楊重對此的總結就是---亡明者關寧軍也。當下關寧軍還隻是邏輯意義上的亡明,待到十幾年後吳三桂引清軍入關,就是他們物理意義上的亡明瞭。
所以楊重現在若真的成為朱由檢,他第一件事就是及時止損。想辦法排除阻力,將關寧軍縮編到至多三成的規模,撤入山海關鎮守。將省下的人馬和軍餉用到其它地方去。
可惜,楊重是楊重,朱由檢是朱由檢。大明這條破船的掌舵者還是後者。
楊重看得出來,朱由檢確實勤政。但是一條破船上的掌舵者若是發現不了漏洞,或堵不住漏洞,隻是拚命的用個水瓢往外舀水,即使累的吐血,船也是要沉的。